罗润霄 生命的流淌的
得知处女作《头绳,鸡蛋,作业本》(后文简称《头绳》)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当天,21岁的罗润霄整夜没睡。他想的不是功成名就,也并未想到自己创下了中国导演入围“欧洲三大电影节”的最小年龄纪录,那个晚上,他的内心只有一个声音:以后能继续拍电影了。
那是2021年,罗润霄尚未从纽约大学帝势艺术学院毕业。这所孕育过奥利弗·斯通(Oliver Stone)、马丁·斯科塞斯(Martin Scorsese)和李安等导演的知名学府,每年都向全球有志于电影事业的年轻人敞开怀抱。生于2000年的罗润霄是其中之一。对他来说,提名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,是信心的振奋,是能力的证明,更是导演路上定音的那一锤。
14岁那年,罗润霄就立志要走电影之路。赴美就读高中后,他问学校借单反,成立电影俱乐部,找同学一起拍电影。“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。”他说。对于那个年纪的青少年,电影或许是太过遥远的梦。
大一暑假,罗润霄写了一个电影长片的剧本,要为拍摄筹钱。他想的办法很直接:扫楼,地推。怀揣剧本的他跑了好几家北京的影视公司,在保安那里就被拦了下来。“他们问吗,我说找你们老板聊一个剧本。”罗润霄回忆,“别说拿投资,我连影视公司的大门都没怎么进过,这才跑去跟组,在剧组学习。”
罗润霄形容自己有一身硬磨的“笨功夫”,对乍看就违和的事,有一撞南墙的决心。他遍寻电影发行公司的联系方式,从《头绳》里剪出6分钟的片段,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了四五十家。只有两三家给了回复,这中间还包括最终签约的意大利公司Lights On。也是经由此公司,才有了后来和“金狮奖”的缘分。
如今,罗润霄的右腕系上了第二条本命年的红绳。他也从纽约大学毕业,回到了上海。导演履历表上,增添了纪录短片《不“罕见”的一天》和故事短片《第二个孩子》。长片计划也在酝酿中,自称“ENFJ人格下J到不行”、爱抠细节的罗润霄,从2021年便开始筹备这一个故事,前后改了十几稿,直至去年,又将整一个故事推翻重建,最新的故事也已修改到了第三稿。
古人讲一念成痴、难破我执,有褒贬两说的意思。但在罗润霄身上,电影所蕴藏的质感与能量,完全找不到匹敌的对手。痴便痴,执就执,戏梦即人生。
罗润霄觉得,自己对电影是敏锐的,这是切身经历后的感受。17岁时,他从朋友做律师的父亲那里获悉一条线索。美国一家儿童化妆品公司,因为产品中的石棉超量,导致消费者肺癌比例大幅度上升。事件曝光后,公司百般搪塞躲避。
正在单枪匹马拍纪录片的罗润霄,受邀对此进行追访。他用了最“素”的方式,跟踪受害者的家庭。采访美国科学院时,用的还都是skype。几年后,HBO旗下一家纪录片公司想挖掘这个题材,却因为新冠疫情无法正常拍摄。无奈之下,他们想到购买素材,顺藤摸瓜找了过来。“他们只听说是个高中小孩拍的,看到素材的时候都十分惊讶。”罗润霄说。结果,HBO没有犹豫,当即买下了十几分钟的素材。
但进入纽约大学的第一堂课,等待罗润霄的却是当头一盆冷水。同学的习作之精妙,不仅出乎意料,也令他深感沮丧。“因为我之前都拍纪录片,没有条件和时间去研究摄影、画面这么多东西。”罗润霄说,“我拿回家给我妈看,她开玩笑地调侃我,说了句特别经典的话,人家拍的像个电影,你拍的就不像。”
为什么都是同龄人,“电影感”的差距如此悬殊?罗润霄苦思良久,直到邂逅1994年的纪录片《篮球梦》(Hoop Dreams)。这部耗时六年的纪录片,聚焦两位芝加哥贫民区的黑人少年,他们都极具天资,也被球探慧眼相中,却因为迥异的命运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。
罗润霄带《篮球梦》回家给妈妈看,却在最初时遭到了妈妈的“婉拒”。理由很简单:篮球和黑人社区的故事离她的生活很遥远,170分钟的时长让她有些坐不住。但他还是说服妈妈看一段。20分钟后,妈妈已然忘却了时长这回事,完全被带入了进去。“不开玩笑,最后主角罚球,我妈一手抓着我,一手抓着沙发。看到球罚丢了,她真的站起来尖叫,为主角感到遗憾。”罗润霄对那一幕记忆犹新,“那是改变我特别大的一个瞬间。”原来,比起技法和风格,电影最大的魔力,是让完全无关的人和事捆绑在一起,并创造一种遥远的相似性。
这次福至心灵,打通了罗润霄的“任督二脉”,他触碰到一切的源头:故事。那是他着力研究的对象,“电影痴”的一面,也渐次展现。
罗润霄在“豆瓣”标记看过的电影超过3500部。从记事开始,看到《功夫熊猫》《驯龙高手》之类的动画片,他就沉浸其中。彼时,他对“共情”、“宣泄”这些文艺理论还一无所知。随后,他开始自学拍电影,就着教学视频和好莱坞电影一点点拆解,“拉片子”的本子都攒了不少。
但真正明白什么是好的、什么不对自己最合适,是在上大学之后。罗润霄在学习中不断形成了独有的方法。他系统地研究某一位导演,会按时间倒序来看。譬如钟情的侯孝贤和贾樟柯,会从《刺客聂隐娘》溯回《悲情城市》,从《江湖儿女》追到《小武》。“对这些大导演来说,技法都是家常便饭,慢慢的变好是正常的。之所以倒过来,是想看看啥东西是始终保留下来的。”罗润霄说。一以贯之的东西,才藏着最深的秘密。
在海量阅片的过程中,罗润霄得出一个结论:所有视听语言,都取决于创作者有没有确定想要构建的“世界观”。手持还是固定,是要呈现混乱躁动还是平稳有序,这些决定了故事的样貌。
另一个秘诀,在于对“惊喜”的理解。罗润霄举了纽约大学课堂上的案例:“卓别林说过,不能拍一个人走着走着掉进洞里。哪怕大家笑了,也是廉价的笑。喜剧应该是,一个人在路上,看到香蕉皮,他笑着绕开,然后掉进了洞里。”
这些心得,没有仅停在脑海里、落在纸面上,也驰骋在罗润霄的实践之中。他不厌其烦地提及“惊喜”的概念。
《头绳》是一部探索家庭暴力主题的短片。班长林钰琪是优等生,却终日与父亲家暴母亲的画面为伴。有一天,调皮的男生王一龙抢走了她的头绳,顺势躲进了男厕所,她追进去,情急之下拍击了王一龙的后背。王一龙应声倒地,久久没能起身。林钰琪才意识到,原来王一龙和自己一样,活在家暴的阴影中。
《头绳》在浙江平湖取景,演员是从六七百个孩子里选出来的。对这些“素人”,罗润霄从未透露过剧本,也未告知整一个故事。这场追打的戏,他只对扮演王一龙的小演员说,你在这里会被打,然后要往前走两块砖的距离,再倒下。从成片的效果看,两块砖的距离,恰如其分地揭示出林钰琪和王一龙在家暴境遇中的同病相怜,这是观众在看到这一幕之前始料未及的。所谓惊喜,既在调戏和拍摄的过程中,也在观影和回味的余韵里。
罗润霄说,这个小方法,是他从娄烨的访谈里偷师的。导演的经验之谈,是他取之不尽的矿藏。娄烨有时不喊“3、2、1,action”进行开机提示,不让演员做心理建设,只求自然状态。
既要自然,又有惊喜,显然不是轻易能实现的。这就涉及罗润霄的另一面:近乎完美主义的“偏执”。
罗润霄的片场有一条铁律:除了表演,没有一点即兴发挥的空间。在他心目中,片场就是一台巨大的精密仪器,一旦开始运转,每一个齿轮都要严丝合缝。
现实主义风格的《头绳》是由深焦和手持长镜头构成的。这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,每一个镜头都必须思虑周全。为此,每一场戏,罗润霄都用手机预先拍摄了一遍。有了这份“底本”,他还会亲手写专门的声音剧本,只为捕获最高光的那一条。沙里淘金,《头绳》的每个镜头都要拍40条,最长的甚至拍了50、60条。
“看起来就15、20分钟的片子,但每一个细节,我们都尽可能考虑充分。只有把准备做到这个程度,片子才可能有即兴和想象的空间。”罗润霄说。也有同事质疑,有没有必要这么锱铢必较,他的回答是,任何细微之处,都有观众在意。即便只有极少数观众发现,也要趋近完美。他拿影片的声音举例:“在现实主义的片子里,如果声音的质感不够好,永远是一部学生片。”
拍《头绳》时归纳的严苛标准,到下一部故事短片《第二个孩子》里,又进了一步。对罗润霄而言,《头绳》在美术上留有遗憾,为此,在设计《第二个孩子》里的男孩房间时,为营造与当时生活相符的环境质感,他特意翻出了自己小时候的玩具,墙纸也是几经筛选才最终确定。百叶窗在哪个镜头里开到什么程度,也必须和摄影师一起反复斟酌。墙上的贴纸,也是他和美术对照着监视器,一张一张贴上去的。
这种执着,并非凭空而来。罗润霄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那一年,主竞赛单元的评委会主席是韩国导演奉俊昊,这是他的偶像之一。“你看奉俊昊的电影,就知道他一定做了非常细的功课,包括窗户的大小、房子的结构,都和拍摄的画幅是一样的。”他说,“我以后拍片,就想要这种工作模式。有机会拍片是特别难得的事,每一次创作,我的一段生命都投在里面了。”
腾讯公益向罗润霄发出拍摄一部纪录短片的邀请,他有4个方向可选,除了罕见病,还包括导盲犬和拯救珊瑚。“我毫不犹豫地选了罕见病,因为这是我完全不了解的。”罗润霄说,“我一直和团队说,一定要拍别人没拍过的,无论是题材、质感或者呈现方法。”
只要是真的,哪怕没那么光明,也一定要直面。这是罗润霄的原则,也与他的生命经验有关。
童年在新疆长大,而后转到上海生活,虽然身穿相同的校服,敏感的他很快嗅到背后的差异。遇到任何限制规则,他都不喜欢,以至于在老师办公室的时间都比在教室多。到纽约学电影,大环境又强调关注现实的取向。这些不同成长阶段的体察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罗润霄光影世界的基本面貌。
“可能有观众觉得我的片子太压抑、太阴暗,我不是故意去追求这么多东西,我追求的是真实。”罗润霄说。《头绳》参加平遥国际电影展时,有一句评价,他记到现在:“有人对我说,我拍得很真实。‘先得真,才能开始讲善和美’。”
真实包罗万象,有不同的维度,罗润霄很清楚,自己要撷取哪部分。“万能青年旅店乐队有一句歌词,如此生活30年,直到大厦崩塌。”他解释说,“有的人就想拍如此生活30年,而我看到大厦崩塌的东西特别多,电影可以很直接地展示出来。”
罗润霄最喜欢的导演是克里斯蒂安·蒙吉(Cristian Mungiu)。原因很简单,他们都成长于剧变的社会,对避无可避的真实做出了精准且富有信息量的影像表达。罗润霄用了“必须”,他说,和这些导演一样,“我必须把我的人生体验拍出来。”
然而求真,也不能大而无当。他很喜欢用“横截面”这个词。“我的片子不是要去堆积社会议题或是直白地展现现实问题,而是想要通过看似很小的一件事,去展现社会的切口。哪怕宏大如《悲情城市》,故事也是通过一个家庭,甚至小到一家人在餐桌上吃饭的变化,去展开叙事,去探索时代的变迁和变革的。”他展开说,目前的三个短片,都是围绕家庭展开的,只是在“横截面”里,切到了家庭暴力、罕见病、校园霸凌和二胎政策。
《第二个孩子》里,心情沉重的妈妈从楼梯上走下来,罗润霄安排了一个10秒的空镜头,前景是破旧低矮的楼房,远处是崭新林立的公寓。没有台词,关于阶级的分化和生活的催逼中,似乎又包含着千言万语。
另一个佐证是,罗润霄在两部故事短片里都安排了早熟的孩子、缺位的父亲和苦苦支撑的母亲。这也是因,他从小见惯的,都是强大又复杂的女性。“现在有些导演喜欢套用性别标签,我不想做这个,我还是在拍自己的生命体验。”罗润霄说,“生命的经历是流淌的。我的片子里基本上没有任何偶然的东西。”
目前,罗润霄在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片筹谋。原本,他想拍一个退役女网球运动员的故事。但体育题材票房前景未必可观,投资相对难拿,退役运动员的设定年龄偏大,演员也不好找。权衡之后,主角换成了两个20岁左右的网球女孩。人物原型来自罗润霄的调研,他在大城市的网球俱乐部里,见过从偏远地区被选拔出来的年轻人。
明知艰难,却坚持要啃体育题材,也是因罗润霄自己有摔跤、田径和打拳的经验。将视角切换到两个同龄女生,是出于他对一个问题的兴趣:当成绩和地位发生了变化,女孩之间的关系会不会随之发生转变。
“命运是混杂又不可掌控的,普通人平静的生活底下,可能藏着惊涛骇浪。”罗润霄说,“体育往往会给我们一种只要努力就能成功的假象,但它其实很残酷。成了,你可能就是亿万富翁,没成,可能连一个健康、健全的身体都没有。”在这样的压力下,两个出身相同、资质对等的女孩,还能不能像从前那么亲密,是罗润霄在乎的事:“可能大家不愿意把这些放在明面上探讨,但我觉得,这就是很真的东西。”
罗润霄的豆瓣头像是电影《无人知晓》里的柳乐优弥。《无人知晓》和《小偷家族》是他最喜欢的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。深究原因,在这两部电影中,哪怕是家人,也丝毫不避讳那些自私的、人性的东西。至少眼下,这也是罗润霄关于生活真相的部分理解。
当个体经验以“真”的方式在影片中堆叠,罗润霄提醒自己,要适度地打开。“每个导演的每部电影都有局限性,我特别想告诉观众,有更大的世界在外面。”
《第二个孩子》里关于楼房与公寓的空镜头,是在显性地提示这一点。更隐藏的方式,也深植在罗润霄的观念中。他很喜欢《心灵奇旅》(Soul),查阅采访资料时,发现电影有一段情节,来自为电影合作配乐的九寸钉乐队(Nine Inch Nails)成员特伦特·雷兹诺(Trent Reznor)的亲身经历。“他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在大型体育场开一次演唱会,哪怕一次。”罗润霄说,“后来他真的实现了这个目标。唱完之后,观众退场,工作人员开始清理椅子,乐队成员也准备打车回家了。他特别怅然若失,觉得这就结束了吗?一位很老的乐手说,对,就是这样。”
Life goes on,这是罗润霄的总结。“不管你经历多么巨大的事情、巨大的喜悦、巨大的失落,你的生活总要继续,大家的生活也要继续。”他说,“这也是生活的质感里很真实的东西。就像《头绳》里的林钰琪,发生了这么多事,第二天还是得捧着作业本去老师办公室。就像我以为,拿奖之后很多事就变了,但生活还是照常继续。”
对罗润霄来说,导演是心之所向,也是一个讲究平衡的工作。他拍着求真的文艺片,也会想象有朝一日拍《三体》或者《沙丘》(Dune)这类大片的场景。只要是想拍的,他都没太多偏执与犹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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